我的父亲被保健品洗脑了
本文转载自2019年1月29日微信公众号“知识分子” (ID:The-Intellectual),作者: 洪家塬
大概半年多前吧,父亲用微信给我发过来一个信息,问我某保健品怎么样。
父亲在这个问题后面做了进一步的说明,说是他的一个朋友在家乡的县城开了一个保健品专卖店,这位朋友总是劝身体不太好的他去服用,也劝说他也去做这个生意。父亲还说,过两年他的保安工作也做不成了,想另外找路子挣点小钱。
因为常年在国外,又待在象牙塔里,我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保健品,于是赶忙上网查了一下,才发现网上关于这个公司的投诉已经比比皆是。
于是我给父亲发过去信息,告诉他这个保健品的声誉不好,而且保健品不能当药来治病,所以建议不要服用,也不要去卖。
对我这个拥有博士学位而且在海外做研究的儿子,初中没有毕业的父亲非常信任。尤其是在医学问题上,有不清楚的地方一般他都会问我,我也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看到我的建议后,父亲很快就回复了,说那他就不去碰这个保健品了。
在我看来,这件小事也就结束了,没想到却成了一切的开端。
1. 国际金奖
就在那次交流之后两个月的样子,父亲在他的微信朋友圈里贴出来一些保健品的广告。这些广告让我觉得不安,于是拨通了妹妹的电话。
“都用了一个月了,花了两千多块钱,我怎么说他也不听,看来是被人洗脑了。”妹妹的回答也很直接。
这个消息让我很失望,立即用微信给父亲发了一个信息:“我上次不是让你别去碰那个保健品的嘛,而且你也答应的好好的,为什么又去用了呢?”
父亲的回答姗姗来迟:“不用担心,我是不会上人当的。”
我马上回过去:“我说过保健品是当不了药吃的,治不了你的高血压。而且保健品的副作用也不明确,你不知道吃了后会发生什么。”
像家乡不少同龄人一样,六十多岁的父亲患有高血压,血脂也有些偏高,还好血糖正常。
父亲的回答也马上过来了:“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不是过不久要回国探亲么,等你回来我跟你慢慢细谈。”
之后就是沉默,让我无从再说起。
又过了两天,父亲发给了我下面这张图片(图1),附带了一段文字:“你帮我看看这个,上面的字母我不认识,听说是这种保健品的一个口服液获得了今年的一项国际金奖。”
图1 Monde Selection质量奖 图片来源:Monde Selection官网截图
之前我没有听说过Monde Selection,不过好在网络方便,可以轻松地找到关于它的信息:这是一个由比利时人在1961年创建的评选活动,号称与著名的米其林评选齐名。但和米其林的评选有一个显著的不同:米其林自己选择评选对象,并负责评选所需要的费用;而Monde Selection的评选产品则是由被评选的公司自己报送,而且公司需要为每个产品支付1000欧元的评审费。
另外,Monde Selection有自己的官方网站,而且有中文网页。在这个网站上可以看到各年的评审情况,下面是2018年的数据(图2)
2018年,总共有2820种产品参加评选。其中407种获得了质量奖大金奖,1350种获得了质量奖金奖,672种获得了质量奖银奖,155种获得了质量奖铜奖。也就是说92%的参选产品都获奖了,其中62%的产品获得了金奖或更好的大金奖。
图2 2018年92%的参选产品都获奖了 图片来源:Monde Selection官网截图
网站上还有关于参选产品来源地的信息(图3)。在所有的产品里,来自亚洲的占据了70%左右,而来自欧美发达国家的则少得异常。
图3 产品来源地分布 图片来源:Monde Selection官网截图
总之,这是一个收费的国际评选,而且获奖率高得惊人。这个由欧洲人创建的评选,客户却几乎都来自亚洲。
我把这些信息发给了父亲,告诉他这个“国际金奖”的含金量很低,让他别再去用那个公司的保健品了。
父亲回报以长久的沉默。
2.电视上的“非广告”
我知道,父亲的沉默不是对我的观点的默认,而是一时找不出回应的话。所以一个星期后,我再次拨通了妹妹的电话。
“爸爸又拿了两个月的保健品,说是要吃完三个月的一个‘疗程’再说,谁说也没有用。”电话那头妹妹的话,倒也没有让我意外。
让我意外的是妹妹的这句话:“爸爸不仅吃保健品,还让我去做保健品的生意,而且说要我把它当成一份事业去做呢!我没答应,他还生气,说连自己的女儿都不听自己的。”
我给父亲发信息:“爸爸,听说你又花了五千多块钱拿了两个月的保健品,为什么就是不听我劝呢?”
父亲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发过来一段视频链接,让我认真地好好看看,说这才是真正对他负责。
图4 央视视频截图
上面就是这段视频的一个截图,来自中央电视台的《正本清源》栏目。
我耐心地看完这段视频,然后告诉父亲还是不要轻信 ,因为这段视频并没有为这个保健品的质量优劣提供可靠的证据。
父亲回答说:“我也不仅仅是看央视就信任他们的,更重要的是看效果。自从吃了那种保健品,我就不用像以前那样天天吃降血压的西药丸了,而且血压也同样被控制了。”
“这我很难相信,保健品是不能治病的。”我近乎顽固地说。
“唉,你就是不信,不仅是我一个人这么说,很多病友感受到了好处呢!各种各样的病都有。”父亲这次的话特别多。
我立即回答:“那我就更不信了,没有哪种药会这样包治百病的,从来没有。要是谁真的发明了这么一种药,那他早就得了诺贝尔奖呢!”
“在微信里说不清楚,还是等你回家来当面说吧。”父亲结束了他的话。
好在,离回国探亲的日子也不远了。
3. 牙膏就是一个“万能小药箱”
十月,中秋节已过,但家乡的天气还像夏天,一如既往地闷热。
父亲看上去和去年没有什么变化,气色似乎还好了一些,在火车站出口处远远地朝着我笑着。像往常一样,他帮我拉起行李箱,然后用摩托车带我回家。但其实两人都不像以往那样轻松,因为保健品把我们父子隔开成了两个阵营,两个要面临激烈辩论的阵营。
等一切都收拾好了,也饱饱地吃了一顿母亲特意为我做的下午饭,我和父亲在客厅里坐了下来。
父亲手里抱着他两岁的外孙女,她正在喝着保健品口服液,父亲说是最近她肠胃不太好,喝那个口服液会有用。
说完这句话,父亲正好看见妹妹女儿的右胳膊上有一个蚊子咬的红点,便从洗漱间里拿来了一个牙膏。
“用这个牙膏抹一抹,红点就会消失。”父亲一边说,一边帮他外孙女在红点处抹上了牙膏,然后轻轻地拍了几下。
“这是那个保健品公司里最实用的产品,不仅可以刷牙,可以去蚊子咬的红点,还可以帮助伤口愈合,比创可贴还灵。”父亲一边把牙膏递给我看,一边继续说:“店里人说要是感冒了吃一点这个牙膏也会有用。总之,它就像一个可以随身带的小药箱,而且比普通的牙膏贵不了多少,你说多好。”
胳膊上的红点在父亲涂抹牙膏和轻轻拍打后变淡了些,但还是红着,父亲这时兴奋地说:“你看,你看,是不是马上就变淡了,是有效果了吧!”
“爸爸,你试过用普通的其它牙膏这么做吗?”我问。
“这倒没有,但其它牙膏用了这么多年,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这个功能啊!”父亲回答说。
“牙膏能让皮肤局部变凉,所以让红点颜色变淡一点都不奇怪,应该是所有牙膏都有这个效果的。”我说。
“那不一定,普通牙膏都是化学牙膏,而这是中药牙膏,效果是不一样的。”父亲说。
“这中药牙膏,应该是普通牙膏的基础上加入了一些中药的成分罢了。不过如果掺入了中药,那么我们还需要担心它的副作用呢,因为很多中药的副作用是不清楚的。”我说。
“副作用就更不用担心了,那个保健品公司所有产品里的中药成分都是从食疗两用的中药里提取出来的,没有副作用。”
父亲说完这句话,又跑去厨房里拿出一瓶洗洁精,说:“这洗洁精也是那个公司的,喝了它都没有问题。我们店里的一个病友的老婆,一次无意间把稀释过后的洗洁精当饮料喝了,结果一点问题都没有。你说要是其它化学的洗洁精,喝了不出问题才怪呢。”
看到父亲手里拿的洗洁精,我问:“除了保健品,你都还买了什么?”
“也没有多少,除了这个牙膏和洗洁精,就只有洗发水了。”父亲笑着说。
“总共花了多少钱?你有这么多钱吗?”我知道父亲的财务状况,他每个月的工资勉强够用。虽然在县城,但吃住都不便宜,人情礼节则更是花钱。
听到我问费用,父亲安静了下来,说:“是要不少钱,我主要是为了将来有一个好身体,你知道高血压容易导致中风。我就担心有一天万一我中风了,而你又在国外。你妹妹虽然在家,但女儿毕竟是女儿。还有,这个事情做好了,的确也是可以挣点钱的。”
因为生活在国外,父母的身体和养老是我的软肋,一说起这个话题我总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在父亲继续了话题:“一个‘疗程’,也就是三个月的‘治疗’剂量的保健品,再加上这些日化用品,总共加起来也就八千块钱。以前我打牌,人老了记性不好,每个月都要输给人家四五百块,现在我不打牌了,把这个钱省下来买保健品吃。这比打牌好多了,因为健康。”父亲说。
随着这些年城市化,家乡的农村人都涌进了县城,县城里没有那么多工作岗位,就有了大量待业的闲人。打牌,成了县城里最流行的爱好,闲时的父亲也不例外。
我问父亲现在不打牌了,那闲下来的时间怎么打发。
父亲的回答是去店里,就是他朋友开的保健品专卖店里。
4. 剑桥大学的合作
过了不久,父亲的那三个月的“疗程”也就快到期了,我再一次拨通了妹妹的电话。
这一次,妹妹从电话里给我带来的是两个消息。一是父亲决定再吃两个月的保健品,二是父亲去了辽宁营口,自费参观了那个保健品公司的生产基地。
前面的消息没有让我感到惊讶,但后面的那一点却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于是我直接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听说你去了辽宁了?”我问。
“是啊,和另外四个人一起去的,不用担心,挺安全。我们先去了营口的生产基地参观,然后还访问了一位抗癌明星。”父亲说。
“抗癌明星?”我不解地问。
“是啊,这个人本来是一位千万富翁,后来得了癌症,经过三十多次的化疗都没有用。后来听人建议服用了这个公司的产品,他身上的癌细胞居然消失了。从那以后,他不再做其它的生意了,把近千万的资产都投到保健品生意里,开了一家很大的专卖店。”父亲滔滔不绝地说。
“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不相信这个保健品能治疗癌症的。”我说。
“我刚开始也是半信半疑的,后来他亮出了原来的检查结果,的确是得过癌症的,后来消失了。那些医院里检查的结果都在,我亲眼看到的。当然我也觉得可能不仅仅是保健品的作用,应该以前的化疗也起到了一些作用,化疗和保健品结合到一起,才彻底把癌症给杀灭了。”父亲还是滔滔不绝,谈着他此行的收获。
“听妹妹说,你这个‘疗程’结束了后,还准备再吃两个月。”我转移了话题。
“是啊,店里的人说,我不能这样马上停,一下停下来身体可能还不习惯。所以建议我再维持一个月的‘治疗’剂量,然后再吃一个月的保健剂量。我觉得挺有道理,而且总共也就三千多块钱,我就把药拿了回来。”父亲说的坦然,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不满。
还没有等我说话,他又继续说:“那个生产基地真是大,而且生产流程很规范,仪器设备也很新。投入肯定不少,你想想,要是一个骗人的保健品公司,会舍得这样投入去建设生产基地吗?哦,对了,这个公司和国外的顶级大学还有合作呢,就是英国的剑桥大学。我把链接发给你看看。”
父亲发过来的的确是这个公司和剑桥大学合作建立的“剑桥infinitus研究中心”的信息。根据这个英文名字,我找到了它在剑桥大学网站上的官方页面。这个“剑桥infinitus研究中心”是infinitus公司和剑桥大学化学工程及生物技术系在2015年9月合作建立的。
在这个网页上,清楚地写着这个研究所建立的过程:化学工程和生物技术系收到了中国健康产业巨头infinitus公司的四百万英镑的捐款。这笔捐款一部分用来建设系里的新楼建设,另一部分用来支持“剑桥infinitus研究中心”的研究。这个研究所的领导由Clemens Kaminski 教授和Alan Tunacliffe 教授担任。(图5)
图5 剑桥大学网站上关于“剑桥infinitus研究中心”的介绍截图
也就是说,是infinitus公司在2015年向剑桥大学化学工程和生物技术系捐了四百万英镑,然后成立了这个“剑桥infinitus研究中心”。在欧美,大学很愿意接受这些来自民间的捐款,用这种捐款成立的联合研究中心也不鲜见。关键是,它是否真的有科研合作和产出。
那么,这个成立了三年半的“剑桥infinitus研究中心”的科研成果如何呢?
我搜了一下以Cambridge Infinitus Research Centre为研究单位发表过的研究论文。结果只有两篇(图6),而且还都是若干个单位的其中之一。如果再以Cambridge Infinitus Research Center为单位搜索一下,还可以找到另外一篇。也就是说,三年多来这个研究中心只参与发表过三篇研究论文。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剑桥infinitus研究中心”的两位领导科学家Clemens Kaminski和Alan Tunacliffe教授这些年都发表了不少论文,但他们只把其中一篇带上了“剑桥infinitus研究中心”名字。
图6 以“剑桥infinitus研究中心”为作者单位的研究论文
也就是说,原来人家根本没有把这个研究中心当回事。不过也对,本来也只是一笔来自民间的捐款而已。
我把这些信息反馈给父亲,告诉他这更像是一笔捐款,而不像是科学层面的合作。
父亲沉默良久,然后问我:“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这笔捐款是为了拓展国外市场而打的广告?”
我回答说:“不是的,恰好相反,这更是面向国内用户而打的广告,因为外国人是不会买这种保健品的,可能极少数的华人除外。”
“但不管怎么说吧,人家也是剑桥大学,是不会轻易和一般的企业合作的。再说,我相信的是‘疗效’,这些保健品的的确确在我身上起到了作用。”父亲又回到了“疗效”,谈起了他的血压。
“爸爸,你还记得在家乡火车站时我说的那种可能性吗,假设保健品里添加了降血压的西药,我说的是假设。”我谨慎地说。
“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中医治病和西医不一样,你满脑子都是西医,那是治标不治本的东西,而中医是通过调理来治本的。”父亲有些不耐烦地反驳说。
“那你怎么证明中医治本呢?”我继续问。
“这简单,我们店里的一些病人都停药几年了,三高再也没有复发过。要是西医行吗?西医一停药就复发了。”父亲说。
“那些店里的病人因为自己也在卖这个产品,有利益关系,所以我不能相信他们的话。我只相信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我说。
“好吧,我吃完这一个多月也就不吃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父亲充满乐观地说。
趁着父亲的乐观,我建议说:“按照你的说法,西医治标,停药就复发;而中医治本,停药后也不会复发。那么我们就看你停药后的表现,如果血压又上来了,那么我的观点就对了;如果停药了血压没有上来,那么你就对了。”
“好,一言为定,就这样办。你输定了,店里都有人停药十几年了也没有复发的呢。”父亲说。
“还有一点,在我们没有通过这个办法确定谁对谁错之前,你不能去向他人推销保健产品,可以吗?”我趁热说。
“可以,没问题。”父亲依然兴奋。
其实更兴奋的是我,因为我们两个人的观点终于可以用事实来验证了。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耐心地等待一个多月。
5. 与诺贝尔奖得主的合作
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
但父亲看上去挺忙,不断地在朋友圈和微信群里散发保健品的广告。其中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时臻片”。
父亲转发的这个广告里,本来就配有一段这样的文字:“这款产品,能让中老年朋友时光倒流。”
这样荒唐的广告词,本来是可以让人一笑的,但我却笑不出来,因为父亲在转广告时还加上了他自己的一句话:“中老年朋友们,过来看看吧,不会白看的。”
好在事情终于迎来了转机,去年年底国内的保健品市场发生了一件惊天的新闻:丁香园的一篇文章将百亿的权健帝国挑落马下。
这件事情因为事关民生,成为了一时的新闻热点。我把有关的新闻转给了父亲,同时告诉他权健的规模和这个公司差不多,而且也有着自己的生产基地,同时问问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父亲的回复水滴不漏:“的确有些保健品公司在骗人,但不能因此一棍子把所有的保健品公司打倒。前两天县里的卫生部门也来店里查了,但一看有正规的营业执照掉头就走,这个公司没事。”
这时候,电话里妹妹又带来了新的消息:父亲把他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姑)带进了店里,花费了五千多块钱买了保健品。
于是我拨通了姑姑的电话,问她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电话那头,姑姑这么说:“是哥哥让我去的,要是其他人叫我当然不会去。哥哥问我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我说就是打牌的时候坐时间长了脚会有些肿,还有有时候会便秘。哥哥说通过吃这个保健品会好,说这个保健品都把他的高血压治好了,所以让我去买。”
“我觉得哥哥变了,不像以前了。”姑姑最后补充说。
在这个问题上,之前我都只是失望、郁闷还有一点愤怒。当知道父亲把他自己的亲妹妹带进去的时候,我第一次伤心不已。
而且,妹妹也说过,父亲也极力要她去办卡,但她坚决没去,而且她也没让女儿喝口服液了,父亲又生她气了,说妹妹不关心自己女儿的身体,更不关心他的事业。
我让姑姑千万别在这上面花钱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给姑姑打完电话后,我在微信上给父亲写下了这段文字:
“父亲,您让我很失望。我们约定好了,在你停药确定这个保健品有效之前,您不能向其他人卖这个保健品的。但你却把姑姑带进了店里,让她先后花了五千多块钱,而这些保健品对她一点效果都没有。我不知道您自己从这五千多块钱里挣到了多少,但这不重要。您知道吗,您这是在利用姑姑对您无条件的信任和尊敬帮别人骗姑姑的钱。”
自我记事起的四十多年时间里,我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父亲说话。写完我没有后悔,只是无比地伤心。
父亲的回答很简单:“不用等到我自己停药的,人家都停药好多年了,就是有效。”
“我不相信别人,我只相信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还是等你停药之后看结果再说吧。”我回复说。
父亲没有再和我辩论,而是给我发来了一个链接,链接里有一张醒目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我认识,只是他不认识我。他是2011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法国科学家朱尔斯·霍夫曼(Jules Hoffmann),在他获得诺奖之后,被邀请到世界各地做学术报告,也来过我工作的单位。
链接里说的是这个公司和朱尔斯·霍夫曼以及他代表的法国科学院建立了合作关系。这个新闻对我来说并不新鲜,和上面提到的“剑桥infinitus研究中心”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唯一的区别是,这次为保健品公司站台的换成了一个诺贝尔奖得主。
其实,诺贝尔奖得主为中国保健品企业站台的事情也不新鲜,1996年获得诺奖的瑞士免疫学家罗夫·辛克纳吉(Rolf M. Zinkernagel)也为大连的“珍奥核酸”站过台的。而现在,“珍奥核酸”又去哪里了呢?
我没有和父亲说上面那些,他是理解不了的。我只是说:“保健品公司愿意给钱资助人做研究,有人当然愿意接受。但即使他们真的是研究中草药增强免疫力的作用,也不意味着吃中草药就对免疫系统有好处,更不能说明这个公司的保健品就能治病。”
父亲当然没有听从我的话,而是说:“那就等我停药之后见分晓吧,我会说话算数的,但我自信你说的那种情况不会发生。”
是的,是该见分晓的时候了,好在他答应的停止服用保健品的日子也近了。
6. 没有结局的尾声
随着父亲承诺的停止服用保健品的日子临近,我居然莫名地有些担心起来。父亲真的会完全遵守他的诺言吗?自从他和保健品有了关联之后,我对他的信任打折扣了。要是真的停止服用保健品了,但他的血压还真的就正常了呢?那该怎么办?我就得承认我错了,但保健品怎么可能‘治疗’高血压呢?
为了保险起见,我在约定停止服用保健品的日期之后的一个星期,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爸爸,你真的是一个星期前停止服用保健品了吗,而且是全部停用了吗?”这是我问的第一个问题。
“停了,彻底停了,而且比预先计划的还早一个星期,现在已经停了两个星期了。”父亲大声地说。
“那现在血压怎么样?”我有些紧张地问。
“那个血压啊,我又开始服用那个降血压的西药丸了,没想到停了保健品后血压又上来了,低压又到了110。”父亲还是那样的大声,好像忘了我们之前的约定。
“爸爸,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的那个约定吗,就是关于判断这个保健品‘疗效’的。”我提醒他说。
“这个呀,是这样,我之前认为这个保健品是通过降低血脂来降低血压的。现在血脂降低了,血压却不见降低,所以说明血压高是血管老化的问题。而血管老化了,谁也没有办法。”父亲在电话那头说。
父亲的这个观点应该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是店里人告诉他的,但他说出来就像说自己的观点一样轻车熟路。
这让我无语,也对辩论这个保健品的“疗效”失去了兴趣,因为知道这样的辩论是不会有任何的结果。
于是我收回了本来到了嘴边的“那为什么以前吃保健品血压就正常呢?”这句话,改口问:“那你以后还会服用这个保健品吗?”
电话那头的父亲回答的有些犹豫:“这个……说不定……如果西医治不好,我可能还是会去试一试中医保健品的。它的确有效,就是太贵了……”
我听出了电话那头父亲的迷茫。
是的,超高价格的保健品的确能像便宜的降压药一样降低血压,这我是相信的。作为研究人员,我想问问:请您告诉我,你们保健品的中药里是哪一个成分起到了这样“神奇”的作用?
我当然得不到答案。
今天权健倒下了,就算是哪天父亲参与的这个保健品公司也倒下了,也还会有其它被包装的更加高级的保健品企业冒出来……
这就是我们的国度,一个并不有钱的国度,却有一个几千亿的保健品市场。
而问题的根本是:为什么我们会有这么一个几千亿的保健品市场?
这个问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这时耳边隐隐约约响起父亲的那句话:“如果西医治不好,我可能还是会去试一试中医保健品的……”
不知道在电话那头迷茫的父亲,是否也听出了我的迷茫。
延伸阅读一
权健老总被抓,可保健品还在祸害中国老人
本文转载自2019年1月7日微信公众号“凤凰WEEKLY” (phoenixweekly),作者:波采采不代表《财经国家周刊》观点。
一个保健品倒下了,千千万万个保健品站起来了。
1994年,吴炳新父子用30万元资金,在济南注册了三株口服液。
初始时的产品定位是:三株活菌,乳酸菌+双歧杆菌+XXX菌,对肠道菌群紊乱有显著效果。
三株成立第一年,销售额便达1.25亿元。于是铺天盖地宣传开始,吴氏父子借鉴了革命思想:农村包围城市。
标语不放过农村每堵墙,包括茅厕;电台广告不放过每个时段,全天24小时轰炸。
三株的传单、横幅、招贴和标语贴满全中国
从1994到1996,短短3年间,30万到80亿的销售奇迹,直至今日无人超越。
产品功效被吹得天花乱坠。学习不好能提高记忆力,腰间盘突出的可以缓解痛苦...
本来是一个对清洁肠道有一定功效的保健品,被夸大成了能包治百病的万能药。在一些传单中,三株口服液都已经能治癌症和白血病了。
但成也宣传、败也宣传。
1996年6月,常德的一个老汉,相信了三株包治百病的宣传,买了10瓶三株口服液想治疗自己的尿频。结果喝了8瓶,出现了高蛋白过敏,最后医治无效死亡。
消息被封锁一年多。直到97年底,法院判决三株败诉。判决迅速引燃舆论。“八瓶三株口服液喝死一条老汉”的报道一夜间遍布全国。
自那之后,三株销声匿迹。
业内有人感慨说:“钱来的太容易了”。
三株倒了,可三株开拓的“制造概念+广告洗脑+心理营销”保健品营销套路,今天依旧大红大紫。
一个保健品倒下了
千万个保健品站起来了
90年代,是中国保健品野蛮生长时期。除了三株,我们信过、买过的保健品还有很多。
“生命一号,补充大脑营养,提高记忆力。”
不知什么时候,生命一号成为了挽回现代儿童智商的最后一道屏障。
中华鳖精,号称从鳖中提取大量营养物,能益智健脑,补肾强身。在马家军代言下,消费者深信不疑。
马家军跌下神坛后,中华鳖精也消隐无声。
红桃k,号称可以快速补血。一夜之间,中华大地上全是需要补血的中国人。
1998年,史玉柱带着“脑白金”重出江湖,“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到今天还在洗脑。
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
年少吃生命一号,中年人来点肾宝,老了就换上脑白金。
从90年代到今天,各种人生痛点保健品,在中国的土壤下生根发芽,一波波起来,又一波波消失。
主打帮助更年期的太太口服液。
“谁用谁知道”的蚁力神。
本山大叔轰轰烈烈宣传,东北无数家百姓,开始了养蚂蚁的副业。
2007年,蚁力神因涉嫌虚假宣传、诈骗养殖户被拉下神坛,公司破产。
但保健品行业前进的步伐,却没因这小挫折受影响。我国的保健品销售产值,依旧在不断上升,2012年突破千亿大关。
2013年,权健拿到了直销牌照。在创新实干精神的推进下,保健品开启了直销新玩法。
“北有权健,南有无限极”格局慢慢确立。
2015年,我国保健品产值突破2000亿关口。2017年这一数字又翻了一番,达到4000亿元。
中国已是全球最大的特殊食品消费市场。
保健品行业到底有多暴利?
俗话说,无利不起早。保健品是巨额暴利。
在利润面前,说点谎话又算什么呢?
高利润、低研发、宽监管下,大量厂商持续入局。
无论是假冒的“伪劣保健品”,还是合规的“擦边保健品”,亦或是大牌子的“知名保健品”,利润都极高。
据央视报道,不久前警方查获了一桩12亿元的保健品大案。犯罪嫌疑人在1间小作坊中,生产出了32种保健品。
这些所谓保健品,全部用的假批准文号。除了外包装不同,成分完全一样。
而这些药的成本,不足5元一盒。经过层层销售加价,最终电商平台售价是125元。
曾有保健品的内部销售,金盆洗手后,曝光了代理品牌的销售内幕。他们代理的产品,成本和最终售价,相差在10倍以上。
在河北省石家庄,多家保健品批发点,集中在一个物流园中。
全国很多代理商,从这里进货。记者暗访了这些保健品的“拿货价”。
据询问,这些保健品批发价,最低几十元,最高一百出头,没有超过200块的。
而生产商说的市场指导价,让记者大跌眼镜。
拿货价80元,最终指导售价为3980元
最后的售价,都会在出厂价基础上,翻十几倍,甚至几十倍。
面对有“食品流通许可证”的合法商家,执法人员也很无奈——
“愿意卖多少钱卖多少钱,就值十块钱的破胶囊卖五千我们也没办法。只要人家没当场卖,总不能不让人家宣传。”
中国的保健品想盈利,往往不看成分,而看广告。
在广告和销售人员的夸大下,许多消费者的认知中,保健品慢慢等同于了药品,甚至可以替代药品。
商家刻意混淆保健品与药品的界限,很可能误导消费者放弃医院治疗,转投保健品。这带来延误病情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更危险的,是那些“立竿见影”的保健品。
前不久,一批标有“速效壮阳”标识的产品被查。据调查,该保健品购自某App中的店铺——“猛男天堂”。
在被查获时,库房中的工作人员,还在忙着接单发货,可见销量之好。据说,用过之后,男人确实是能“虎虎生威”的。
查获了“鹿鞭丸”“采花贼”“美国黑豹”“虎虎生威”等10余种“猛男保健品”
神效的背后,是不合法的配方——“一般是几捧西地那非(俗称伟哥)粉,加上几捧玉米粉倒在脸盆里,搅一搅,用胶囊一舀,盖上盖子,就做出来了。”
一些老人通过购买电视上的“降糖神药”,血糖的数据降得飞快。
但医生说出了真相:
“降低血糖数据,本身一点都不难。只要服用大量的格列本脲(一种强力胰岛素促泌剂),就能直接看到数据下降的奇效。”
可是格列本脲有明显副作用,会导致低血糖,以及肝肾并发症。
医生会采取缓慢降糖的手段,让患者避免风险。可是假药骗子就不是了。只要血糖数据能下来,他们是不会管别的的。
可以下定论,效果明显的神药里,一定有危险成分。
壮阳神药中,一定有西地那非。降糖神药里,一定有格列本脲。降压神药中,一定有硝本地平;平喘神药中,一定有泼尼松。
但在广告宣传里,一切就都不是那么回事了。那些立竿见影的神药,摇身变为了“祖传秘方、纯中草药”…
三个套路,掏光老人兜里的钱
中老年人,是保健品消费大户。而商家30年来,也一直孜孜不倦,致力于攻克中老年人心理防线。
销售们攻克老人的心理,主要有几个套路:
套路一:假慷慨 真吓唬
人类本能抗拒衰老,老人们年纪越大,就越担心自己的健康。
保健品商家是非常善于利用老人这种心理的。
他们常常先小恩小惠,吸引老人注意。发给老人们鸡蛋、米面油、生活用品等。
而后在讲座上,潜移默化给老人灌输一些“吓人”的理念:
“您现在的情况,是xxx病的早期,如果不及时治疗,过不久就会进医院了。”
“您这个情况已经很严重了,虽然现在还没有体现出来,但真到它有反应了,再治就晚了。”
老人们脆弱的心理素质,哪里经得住一遍一遍这样吓唬?
而后商家再告诉老人们:别担心,您的问题我们产品能解决。老人就一步一步走向了套里。
套路二:借助“大师”、“专家”的名人效应
据中国保健协会调查,我国超过65%的老年人使用过保健品,66%的老年人因推销、广告而购买保健品。
老人们天然地信任报纸电视。商家抓住这种心理,请人在电视上演专家,以访谈的形式,大肆推销保健品。
还记得那些年,电视上的“神医”们吗?
这位奶奶数年间,活跃在多个电视台,从北大专家到蒙古名医传人,身兼9种不同身份。
网友戏其为“著名表演专家,专治各种有钱没处花”
神医们的台本,有时候一不小心也会撞车。词都不改,直接换个专家、换个产品,就又重新开卖。
这个套路商家玩了很多年了,可是没办法,老人们就是真吃这一套。
套路三:亲情牌上阵,甘心做儿作女
老人们还有一个痛点,是孤独。而销售们就抓住了这种心理,时不时到家里坐一坐,带着水果聊聊天,关心一下老人。
这样一来二去,老人就会慢慢放下防备心。这个时候,推销任何东西,都事半功倍。
有些销售,会认几十个上百个“干爹”、“干娘”,嘴上的甜言蜜语,比对亲爹妈不差。
只是他们心里面究竟怎么想,或许只有自己知道。
“我们这边的老顾客,就算你卖一泡狗屎,他也会情愿去买”
对于销售来说,保健品有没有效不重要。他们有无数种话术,来应对没治好病的必然结果:
您有没有按时吃啊?可能是您体质不一样。再试两个疗程吧,中药见效慢。您这是身体又出问题了呀?没关系,我们还有另一种保健品。
细究起来,这些销售的卖法,实际上卖的是感情、是焦虑、是预期,唯独不是老人想要的健康。
它就像画了一个昂贵而美好的饼,人们永远吃不到,看到了感到安慰而已。
权健的负离子卫生巾,哪里不好垫哪里
国内的保健品,几乎都是从广告和销售起家,没有从产品起家的。塑造的形象塌了,产品也就玩儿完,换一个帽子重新登场。
曾有人说:“如果国产保健品不骗人,都对不起这轻松优越的行骗环境。”
因为保健品只是食品,却被故意混淆成有药效,然后贴上高价,推销给不知情的消费者。
三株已经成为历史,权健正在被口诛笔伐,但过不了几天,一定会有新产品被推至台前,换一拨包装,换一个谎言。
但永远换不了的,是那些“自愿上当”的老人、被耽误治疗的病情、和打了水漂的血汗钱。
写在最后:
看着当下的市场环境,看着一篇篇沾着血与泪的保健品报道,我们难过、痛心、焦急、无力。唯一能做的,只有向公众呼吁、向读者叮嘱。希望下面的图,能对需要的读者和你们的家人有些帮助。
延伸阅读二
骗老人买保健品,我有几十种方法
本文转载自2018年9月21日微信公众号“丁香医生” (DingXiangYiSheng),作者:吴俊宇,不代表《财经国家周刊》观点。
小 K 原本是一家保健品公司的销售员,这篇文章,是他在离职后对工作经历的回顾。
他说:保健品销售人员都经过了严格的培训,为的就是能忽悠到更多老人。「优秀」的销售可以有几十种方法,让老人掏钱。
谈起离职的原因,小 K 说:因为,这不是一条正道。
下面,便是小 K 的故事。
一个男人大力推开门,将保健品狠狠地甩在桌上。
你要再敢来我家一次,我拆了你!
说这句话时,男人正指着我鼻子。
我认识他,是旁边小区一位退休大爷的儿子,那套保健品价值 8000 多元。
养生馆同事见多了这种场景,并没有和男人过多肢体冲突,频频道歉送他出了门。
这件事也不会对养生馆有影响,这天还有养生专家来讲座,有一批老人来领鸡蛋,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准备。
洗脑
我叫小 K,2015 年 1 月,一家来自浙江温州的「生物科技」公司在我就读的中医药大学校招,招聘面试官并没有告诉的是,这是招保健品销售。
与公司签约后,我和同伴们被安排了为期一周的封闭式培训。
这段培训「类似洗脑」,每天早上 5 点起床晨跑、喊口号、户外拓展、分组竞争。
培训过程中,负责人不断强化一个概念——公司卖的保健品只是个媒介,我们要给老人「带来健康和陪伴」。
不断有公司老员工讲述自己的经历,描述团队氛围好、上升空间大等一系列的前景。他们不过二十七八岁,工作不过四五年。
一位女员工说她不到 5 年便实现了全款买房的小目标。
我一个女孩子都能做到!你们男生凭什么不能?
这句话激起了我的斗志,也让我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培训过后,我又被送到义乌一家已经开了 6 年以上的养生馆去学习。在那里,有购买保健品长达 5 年以上的老人,有每年会购买数万元金额的老人。
老人们甚至会非常仔细地给其他正在犹豫的老人分析,保健品到底有哪些好处。
那些长期购买保健品的老人内心很可能并不认可保健品,但他们需要自我认同和自我辩解。当别人问起他保健品好不好的时候,为了维护面子,老人一定会说好。
没有老人愿意承认自己傻,「如果说不好,这不是打自己的脸么?」
我被公司洗了一遍脑,再被这些老人洗了一遍脑,对保健品的神奇疗效几乎深信不疑。
发传单、拉人进店、团购、送礼品、老顾客教育新顾客,重点发展的顾客类型……小 K 的会议记录上都有流程。
保健品销售员要掌握的「话术」。
拓荒
2015 年春节后,我和几位同事被派到浙江嘉兴「拓荒」,要建立起一家新的养生馆。
养生馆挑在了一个老小区,这里老年人多,全是目标客户。我们每天早上吆喝着拉老人来店中测血压,用很和善的语气和老人谈,老人是不会抗拒的。
公司有专人培训保健品销售员的话术,有一套理论和知识体系,这些是必须背会的。
我们一般不叫他们爷爷奶奶,是叫叔叔阿姨。因为这样显得他们更年轻。保健品不能说保健品,会说「保健食品」,加上这个「食」字后,老人会放下戒备心。
聊天还是为了「筛选客户」。一盒保健品数千元甚至高达数万元,老人有没有钱,有多少钱,是不是自己管钱,都直接关系到他们能不能买得起保健品,买得起哪个价位段的保健品。
为了研究顾客,我们每天晚上 6 点闭馆就会召开长达 5 个小时的会议,四五个人琢磨一个老人,专门针对他们的性格、家庭以及收入状况进行分析,并且制定第二天的计划。
计划内容包括确定和老人下一步的聊天话题,会细致到:见面第一句话和老人说什么,老人作出不同情况的回应后,又该如何应答。
养生馆时常组织养生会议,用鸡蛋、大米以及「生态养生杯」、「印度养生袜」这些生活用品吸引老人参加。
「生态养生杯」是总部找厂商定制的,他们在给老人宣传时,只需要让老人觉得「这个杯子非常好,来了就免费给你」。
养生专家善于调动现场气氛,制造病痛的恐慌,老人很有代入感。
养生专家推销一款名为「纳豆」的保健品时说,这是中科院院士的研究结果,通过复杂的工艺流程提取了黄豆核心的粘稠物质,能够高效治疗心脑血管疾病,最后,以退为进地说:
如果有条件,可以尝试着吃一点。
不直接劝老人买。
这个「复杂工艺」其实就是普通的压榨法,不可能治愈心脑血管疾病,也不是什么中科院院士的研究结果。
养生专家结束授课,我们会配合主持人在场下鼓掌、喝彩,让整个会场「热血沸腾」。
很多老人不信,但是因为拿了鸡蛋、大米、肥皂,往往不会公开质疑我们。
为了卖出产品,我们会制造「饥饿营销」以及「优惠大促」的假象,守在关系好的老人身边,不管想不想要,都会「抢来」所谓的优惠单,放在老人面前,劝签字。
软磨硬泡下,老人很多时候会选择签字。
签字不代表购买,为避免反悔,销售员还会在一小时内把「纳豆」送入老人家中,直接拿刀把包装拆开,要老人数货、验货,并且劝老人当场吃下,把生米煮成熟饭。
甚至陪同老人去银行取款,当场完成交易。老人碍于情面,最后也不会拒绝。
小 K 提供的养生会议包装和专家包装注意事项:气氛、纪律、养生内容.......
潜在客户会被特殊对待,要求看血管、灌输危机意识。
骗局
我骗过金额最大的老人是倪阿姨,82 岁,老伴已经去世,儿女都在外地工作,每月退休金有 2000 多块,是我们眼中的优质客户。
倪阿姨一直说自己条件不好,我也一直没强迫她购买,我们之间反而产生了这样一段对话——
倪阿姨:小 K 啊,我家庭条件真的不好,每个月退休金才 2000 多,你这保健品动不动就四五千上万块,我这根本买不起啊!
小 K:倪阿姨没事的,公司规定了我们要好好给到店的顾客讲产品,你来了我们店里,买不买是您的事,但讲不讲是我的事。不然公司给我们开工资,我拿着不安心。
倪阿姨:小 K 你每月工资是多少啊?
小 K:我们每个月底薪是 1800 ,还会有些提成。
倪阿姨:那是不是我买了你的产品你就会有提成?
小 K:是有的,一大盒保健品一般提成是 200 块。
倪阿姨:小伙子出来工作真不容易,你讲讲你们的产品吧,我好好听一听。
其实我的底薪是 2500 元,提成也不只 200,而是 8%,只是为了让老人觉得我辛苦,产生同情心。倪阿姨也确实相信了,很认真地听我讲。
后来在一次养生讲座后,我安排倪阿姨和养生专家展开问诊,当时房间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养生专家非常准确地「诊断」了倪阿姨的病情。
我不断问养生专家,「纳豆」对倪阿姨身体是否会有好处。养生专家在肯定好处后,我还不断向他争取优惠。养生专家很犹豫,一直都不愿意给。
但在我的「软磨硬泡」下最终松了口,答应把价值 8000 多元的一大盒「纳豆」以及一系列赠品卖给倪阿姨。养生专家还非常神秘地悄声对倪阿姨说:
大姐,这个优惠真的不多,全市没几个人能拿到,你出去后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在问诊的前一天,我早就给养生专家介绍了倪阿姨的病情,这场问诊更像是事先导演好的「双簧」,所谓的「优惠」也只是我们演戏的产物。
倪阿姨后来还买了价值 12000 多元的保健品,在一个半月的时间里,花了 2 万多,我拿到了 1600 多元提成。
养生专家进行经络养生的授课后,「收款」这一项被小 K 列为工作重点。
离开
当一个老人成为顾客的时候,我每天有 8 个小时陪在老人身边,陪老人买菜、帮老人做饭。
老人在家很孤独的,天天去看他,每天给他送些水果,陪他聊天。老人都把销售员当成了亲孙子。
老人家里断水断电,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销售员。晚上老人病了,陪老人去医院看病的,也不是他的孩子,而是销售员。
我们组织过 120 元杭州三日游,养生馆包下食宿费、交通费以及景点门票,实际成本远高于 120 元。
在这样的旅游项目中,白天陪老人划船、唱歌;爬山时帮老人背包;晚上还给老人端洗脚水、点蚊香。三日游之后,80% 以上的老人会买保健品。
有老人说:
买产品不是真的觉得好,而是你对我好。我不能让你对我这么好,还赚不到任何钱。
但像这样的陪伴并不是所有老人都遇得到,越投入、越有钱、越肯掏钱的老人享受的服务越好。
也不是所有保健品公司都是这样做。保健品是个暴利行业,有些人不择手段,完完全全把它当成是牟利的工具,导致了如今的混乱。
有些「游击队」几乎是全国各地流窜,胡吹海夸,打一枪换一地,卖完东西就跑,一个一个城市的老人轮流被坑。
而且保健品行业因为标准松散,有些产品本身就存在质量问题,有毒有害。山东那位跳海老人就是被这种公司所坑害的。
2015 年,我连续三个月拿到了养生馆的销售冠军,每个月我都可以向 5~10 个老人卖出保健品,每月收入高达上万元。
这对于一个在三线城市工作的年轻人来说,非常高。
我很开心,陷入了狂热。当时每个月我工作 29 天,每天早上 7 点开始上班,晚上 12 点才下班,丝毫不知疲惫。
不过,好景不长。2015 年 10 月,我和养生馆另一位同事发生利益冲突,让我突然变得清醒。
我的顾客虽多,但是真正自愿购买的人可能不足两成,大部分老人都是在半推半就下被迫购买的。我用了太多手段,吃相太难看,这样没有意义,不是一条正道。
讽刺的是,回到老家后,我发现,奶奶也时常参加养生讲座,在销售员的推荐下购买保健品。
我第一反应就是劝她不要买,可奶奶不听,我最终没有坚持。显然,那个销售员对她足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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